第十五卷第一期  中華民國九十九年三月十五日出刊  March 2010

 

幸福的定義

夜光天使義工感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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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風剪影
 
   

2009「竹塹文學獎」高中組首獎

城風剪影

高二4 王大邦

觀光客

    「也許等到高三畢業的時候,我還是只認得火車站到補習班的這條路呢!」我笑著說。

    那是去年暑假的事了,又過了整整一年,這句話顯然出了些問題。至今,我學會了東門城、新竹中學及誠品書店等對我而言堪稱「地標」的場域,該如何前往。學校附近那條金山街與老爺酒店,構築的是一幅夏日步行搭公車的炎熱記憶,汗水順著臉頰滴落,而我生命中第一次自己搭公車,也是從學校搭回新竹市區。

    補習街附近哪家餐館的白飯無限量供應,有冷氣的書店何時開門,幾點幾分的火車要搭哪一節車廂,這些生活瑣細,花了一年的時間鏤刻在高一新鮮人的記憶裡,一直到他要升上高二,擺起了學長的架子,訓斥著人生地不熟,滿心畏怯的小高一。

    然而這些,也就差不多是我所知的新竹的一切了。補習街的傳單之外,小吃店的招牌之外,電影院散場後,成疊的票根之外,我所知的新竹,我所知的新竹呢?

    火車站圓環前的紅綠燈,每個禮拜都看著我,看著我來來回回,看著我趕上課趕火車,在匆忙的人群、步履的風、心念的潮流中。它每個禮拜都看著我呢!但當我走近,想要問候,它卻一臉茫然,搖搖頭,它不認識我。

    當然我並沒有真的向前問候一座紅綠燈。因為,我也不認識它。

    我是如何面對著一座朝夕相處的城市,除了補習上學遊樂,說不出太多剩餘的意義?我是如何在聽到一個地名時,想到的竟不包含它與我生命中相應的共鳴?原來,膚淺不止是觀光客的專利。

    那就當我是一個觀光客吧,當其他住民提起城市裡的小巷與他成長中不可切割的回憶,或十八尖山在他的童年與親情裡扮演重要的場景時,觀光客只是走過,輕輕的走過,所有的一切最多只會是驚鴻一瞥的美好,既不深刻也難以動人。觀光客是交不出感人肺腑的故事的,儘管有,也是在十餘年後,某次同學會中,才會赫然發現許多平凡的瑣事已被釀成一罈又一罈鄉愁。那時的我,或許更有資格書寫這篇文章,在生命的履歷表上,故鄉這一欄裡,填上這個地名吧!

    觀光客交不出以時間燒煉成的故事,我們有的,只是一疊厚厚的相片。隨行隨拍,越是敏銳的感光相機,越能捕捉易逝的場景。看到美,拍攝美,拍不下來的感動得素描起來,日子久了,逐漸模糊成印象派的畫作,雋刻於心底。

    不夠深刻,且與我的生命不一定相關。無論如何,這些是我所拍攝,以年輕卻已近視的眼,自命善感的心所拍攝的,屬於這座城市的,風城映象

 

城市的動脈

    這座城市唯一和我的童年牽扯得上關係的,只有那座古典風的車站,與延伸向無數車站的鐵軌了。

    小時後偶爾的新竹之旅,不論目的地是動物園上空的烈日或百貨公司的高聳,都逐漸在我的記憶裡模糊。只有來往必經的鐵路,站與站之間,趴在火車的車窗前看外頭的心情,還記得挺清楚。那種天真的心境,窗外後退的風景。

    新竹就是一枚小小的車票,一張四方的湖口往新竹,二十分鐘的車程,各種方言的語音,催促南來北往的旅行者,腳步再快些!

    日升日落,火車的嗶嗶聲,嗶嗶嗶嗶的把前面與後面,側面跟斜側面的人,驅趕過古色古香的挑高天花板下,偶爾故障的自動售票機前,絕對、絕對不能停下來!我彷彿看到所有人流動的步履,一遍一遍在堅硬的地面上鏤刻著足跡,日復一日,漸漸磨蝕成了四個蒼勁有力的行草大字:川流不息!

    有一次,當我又看著到站的火車開門一剎那,奔騰出車廂的,眼神中閃著速度的狂野的人們,突然想到南來北往的商旅與行者相會,節點與網絡,交通與繁榮的神話,不自覺的激動,脫口而出:「新竹以南,皆往新竹;新竹以北,皆往新竹!」

    全滿的車廂,在一站間清空。湖口、新豐、竹北,苗栗、竹南、香山,各地而來的旅行者,不約而同的選擇此地相遇,擦肩而過,然後分別,追逐自己。我鮮少自那一雙雙腳步中看見遲疑,常發現的是向前移動,不停移動的欲望。

    曾經我以為這是一種盲目的忙碌,但我現在知道,這是一種生命的忙碌。我以為是什麼力量自平地闢起聳立的樓層,走過時間,締造文明的壯觀?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戶限為穿熙熙攘攘,這些繁忙的步履,其實正是流動的繁華,是白晝的燈火、夜間的霓虹,而我面對、身處的潮流,就是城市跳動不已,鮮紅色的大動脈!一放一收之間,商賈匯聚,學子雲集,人與人之間相擦出的一瞬瞬火花,源源供應這座巨大的都市,不停上升的能量!

    而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,從歷史裡走來,走過風塵,走過滄桑,這棟古老的建築物,卻是整座城市最有生命力的地方!

    所以讓我照幾張吧!塞滿乘客擁擠不堪的車廂,車門打開,水庫洩洪雷霆萬鈞的一剎那;天橋下往上看,大軍壓陣迎面而來,那股懾人的奔放氣勢;售票亭前數百人拉長了脖子,對時刻表的集體瞻望;趕不上火車時焦急的眉眼,碰上正巧火車誤點時寬慰的嘴角;鬢邊的風,手裡搖晃的寶特瓶,被速度拋在身後的背包;雨傘上的雨,額角的汗,口袋裡震動的手機……

    喀擦,又是張充滿活力的忙碌。

 

幸福圖像

    詩家用豐沛的語言摘錄幸福,畫匠以鮮明的色調彩繪幸福,哲人的幸福書寫在名為烏托邦的童話故事裡,而這座城市不言不語,以最寧靜如餘暉和風般的氣息,向我揭露了所謂幸福,出落在人世間平凡一隅,偶爾閃露出的微微光芒。

    漫步如歌的行者路過馬路,遇見馬路,路過行道樹,遇見行道樹,很多的景致被拍攝,很多的畫面被擷取,成厚厚一疊快顯。但在這裡,我只照了一張。

    一張已太多了。

    夕色很美。

    夕色中的花草樹木很美。

    夕色中的花草樹木,被溫柔的和風撫弄著,快樂的搖晃於向晚的金光裡,很美。

    這一切本已值得風流的雙眼留連,使疲倦的雙腳停駐,但讓我失聲張口,欲言不能的,卻以另一種形式顯現,溫存的將我俘虜。

    玻璃工藝博物館旁的公園裡,我和平靜的感動相遇。

    不過就是,週末的公園裡民眾聚會的畫面嘛!連我都開始責備起自己的大驚小怪,但我就是不能說服自己,以司空見慣的麻木面對這場景。

    公園像一座圓形的羅馬式劇場,同時上演著名為人生的好幾齣戲碼。相依偎的情侶緊靠著彼此,無視草場上的餘暉美景而竊竊私語;老先生在樹蔭下慢慢的散著步,看著自己的身影拄著拐杖,夕陽下拉長延伸,像要逃脫時間的掌握;至於孩子的影子,長大了,長高了,好像頗有成熟的架勢,卻仍是孩子氣的四處散播天真的笑語。

    一對年輕的夫妻帶著寵物,一同分享公園裡的遼闊清新。我看見那隻興奮的小狗,跑啊跑的,蹦蹦跳跳地追逐自己的影子,一會兒兜圈子一會兒向前跳。在夕照與草地的反光下,我看見牠的耳朵在風中上下扭動、翻擺,身上的細毛逆光,隨著身體一扭,彷彿簡潔的「刷!」一聲,閃出了一道精采的紋理。小狗翻了個身,仍又是去追風。那種速度,那種神采,那種歡愉!我看呆了。

    草場上奔馳著兩三隻狗,以不可思議的靈活彼此追逐著。究竟是誰追誰呢?這樣的活力,只為奔跑而奔跑,好像在向早已習於埋首書堆的我,宣示另一種生命力量展現的形式。路過的我坐了下來,默默的為牠們喝采,不自覺的也跟著興奮起來了。跑,跑,跑,跑,跳!然後繼續跑啊!我的眼睛想要捕捉這速度而疲於奔命,牠們怎麼都不會累呢?

    一隻狗跑了一跑,回過身,奔到一對年輕夫婦的腳邊。讓主人摸了摸頭之後,仍舊是迫不及待地去進行牠馳騁的大業。年輕夫婦則依然微笑地坐著,看草地上自家小犬與別家小犬打成一片,是一幅靈動變幻的即景。公園安安穩穩的臥著,駐在半個橋陽的重疊。

    公園裡的人們,就這麼坐著,站著,行走著,交談著,笑著。

    淺淺的微笑,撫掌大笑,會心的一笑,這些充滿暖意的嘴角,溶一片輕切的歡愉在暖暖的夕陽橘裡。多少古聖先賢治世的理想,多少隱士高人追求的平靜,世世代代人民對安定繁榮的想望,都一一簡化在這一抹餘暉中的微笑。

    這就是答案嗎?我問陶淵明。他似笑非笑,點點頭卻又搖搖頭。人類是不是永遠無法到達桃花源般自足且自安的境界?眼前的一切卻讓我隱約感覺到,緣溪行深處,一抹很淡很淡,似乎在遙遠的地方,偶然流洩出來順風飄散,一點點的桃花香。   

    不知他們覺察到了沒有,貪心的我正忙著,汲取空氣中四溢的寧靜。喀擦一聲,不知何時,攝下了一張名為幸福的橘紅色印象。

 

神情之外

    本來我是來竹中聽一場音樂會的,這時卻不知為什麼坐在傍晚的樹蔭下,看著操場上,各種球飛來飛去。

    這裡和我們學校相比,另有一種莊嚴而祥和的氣息。尤其操場便倚著一座墨青色的大山,鎮下溽夏傍晚不少惱人的暑氣。

    然而吸引我的不是籃球場上華麗的上籃,也不是球棒與球擦出的火花,而是一對父女,高高興興的打著他們兩人的羽毛球。若論及技巧,那可真是充滿拙趣,樸拙的揮拍與漏接姿勢,簡直讓我回想起了童年。同樣讓我回想起童年的,還有他們臉上興高采烈的神情,爸爸與女兒你一拍、我一拍,拍拍之間片刻不停,夾雜著一聲聲高昂的「唉喲!」激情的「接好!」急切的「小心!」好像要把冷靜的山與樹木都給吵到熱血沸騰起來。那表情是如此的興奮而專注,似乎這世上就只剩下下一次揮拍。配合著大呼小叫的抑揚頓挫,遠方籃球場又一個三分空心,歡呼聲彷彿也是對著這一場刺激的羽球賽喝采。

    也有些來散步的路人會偶爾停下來,遠遠的看這場熱血勝負,看了一會之後,帶點微笑的繼續去散步。至於遠遠被看的人當然沒有發現,依然是神情專注地揮拍,笑鬧。至於那些在神情之外的,都忘記了吧─既然已如此專注。

    「倚杖柴門外,臨風聽暮蟬。」不知為何揀起了這句喜歡的詩,明明是不同的場景吧?

    「唉呀!」又是一顆潔白的羽毛球落於跑道上。

    風涼涼的,吹乾了我一路走來流出的汗水。夕陽餘暉下,這感覺很淡,很平凡,或許就要隨著汗水,被風吹散。用長鏡頭以極短景深聚焦在臉上的表情,模糊掉神采以外的東西,我靜靜將他們收進了這本薄薄的相片集。

 

拾穗

    這一天剛放學,走出學校後門,我就知道事有蹊蹺。

    不對勁啊!車道還是一樣的車道,紅磚地也和平日一般的堅硬乾燥,更別說對面科學園區樹林裡,樹叢還是原來的樹叢,灌木一樣低低的不言不語。那麼為什麼?為什麼一切看起來如此的……特別?

    昨天我才剛來過此地,不是嗎?然而那昨日的記憶,卻已像遙遠年代泛黃的老相片,陳舊不堪。在今天一切色彩炫耀,驕矜的威壓之下,我才驚覺昨天之前,這附近的一切事物,原來都已是褪了色過的!那綠的不夠格叫綠,藍的沒資格稱藍,和今天的紅磚道一比,昨日的磚紅簡直連過了中秋的春聯還不如!

    我滿心歡喜的感謝,好險,自己尚未麻木至喪失感知色彩的能力。

    國中時,讀到張曉風的〈第一幅畫〉,她說,南台灣的風景,色彩特別強烈。我一直在想,如何的景色才稱的上色彩強烈?木棉滿樹亂開的橘紅?孔雀亂顫的尾羽?這些我都見識過,但最多也只是一抹難得的鮮妍於黯淡的街景,像這樣整片景色當著你的眼前脫胎換骨,重新上色,大大方方的宣告,這才叫顏,這才叫色!如此鮮明的經驗,我可是第一次體會到。

    天光,是因為天光吧!下午的斜陽自對面樹林的髮梢灑下,照得眼前一片明朗,不只是明朗,這是另一種獨特的鮮豔。若眼前一切的光彩都是由這罕見的日光重新上色,那它是如何的珍貴,如何的榮耀!

    我還耽溺於眼前不可多得的奇景,感嘆自己窮一生仍無法描繪。對面樹林間閃著青綠閃著明黃的草地上,一如往常,幾個戴手套的小孩在玩傳接球。丟與接之間,他們似乎沒發現身處場景的奇異,只覺得今天天氣真好。畫面裡唯一與昨天無異的,也許只有這群孩子,自始如一的天真笑顏。

    一個失投,棒球朝向樹叢的這邊飛了過來,在草地上彈跳,滾了幾圈,停下來。匆匆忙忙跑近一個孩子,低著頭四處找他的球。我在馬路的對面望著,心裡卻有一種異樣的感受,彷彿這讓我驚異不已的場景,不過是華麗的佈置,是背景,是底襯,是序章的配樂。那孩子還不知道自己跑進了一幅曠世鉅作,逐漸融入、漸慢、定格。

    終於那孩子找到了他的球,彎下腰,伸手拾起,我卻如觸電一般看著眼前。這一幕,在色彩與色彩的交疊,光亮映照著光亮間,那孩子的手輕輕觸摸著地面,臉在日光中模糊了輪廓,身形卻像是集世間所有光明,所有美的語言與非語言。

    「那輕,那娉婷,你是,鮮妍。百花的冠冕你戴著,你是,天真,莊嚴,你是夜夜的月圓。」

    是不是所有的大畫家都被如此的感動過?他們有幸以彩筆將感動傳遞,我只是站在陽光裡張大嘴巴失神。

    正失神間,按下了快門。願再次走過同一片樹林,你也能親見,照片裡說不完全的美。

 

人家不都說,電影就是許許多多的照片?

    那麼,如果以這些照片拍攝一部電影,電影的風格將如何定位?想必,也是這種朦朦朧朧的,邊走邊晃邊拍出來的印象派電影吧!

    假設我是一個旅者,將在這裡棲息三年而飛去,這部影片就是以旅者的眼睛,採擷一些平凡或不平凡的偶然片段,在一座巨大的佈景裡。一張一張的片段有一天會串成一個完整的故事,情節迷迷糊糊的迭宕推演,佈景卻悄悄地隱藏在主配角身後,默默佔據大部分的版面。  不知不覺中,導演、演員與觀眾,也都被吸納入,成了佈景的一部分呢。

    作為觀光客,帶著相機四處遊走拍攝,其實一不小心,我也被拍入別人的風景照裡,照進這座城市裡了吧。現在的我還稱不上是一個住民,但若問我以觀光客的眼之所見,我會將這集子,命名為《城風剪影》,剪影剪下的是一座城市的韻律,一座城市的風格,在這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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